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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长的路
皮皮博客:相遇
吴楚扶耒专业号 | 2015-4-11

我注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,但自从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三毛,我的人生就走进了一场维持半年的大梦。半年后梦醒,那时我还年轻,并没有太多感觉;后来我才渐渐意识到,那半年是我人生中最真实的一段时光。我只是一个没有名气的摄影师,不喜欢拍那些大场景,只希望把感人的小瞬间收藏下来。自从拍了三毛,我的镜头下就再没有那么真实的美了。

我是美国人,一直在《联合报》报社工作。1981年接近年底的某一天,主编突然告诉我,报社出资请三毛去中、南美洲旅行,要我担任助理兼摄影师。我受宠若惊,因为三毛那时已经是非常有名的作家,在台湾,几乎每个人都读过她的文章。我进入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,那里有无限的遐想与希望,我听见主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“明天上午八点,和三毛在报社旁边的茶馆见面。今天回家查一下美洲的资料,好好准备一下。”

我晕晕乎乎地回家,本应恶补美洲的地理历史,却鬼使神差地翻出刊有三毛文章的每一期报纸,又细细地读了一遍。透过文字,我好像已经认识了三毛这个人,但我还觉得不够,又找出其他一些印有三毛经历的报纸杂志来读。我真的很紧张,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,这样一个被看作是“传奇”代言人的人,同时也是一个正经历着最深重的苦难的人。晚上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。还是不要想太多吧,不要想去刻意展示什么,毕竟她是那么一个不容忍矫揉造作的人。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
第二天我起得很早,花了很长时间非常仔细地把平时乱蓬蓬的长头发梳整齐。走在路上,我能听到我的心跳在应和着我的脚步。在茶馆门前,我停了一下,深呼几口气,走了进去。

我一眼就看到了她。她并没有多么华丽的外貌,但在人群之中,她就是那么显眼。乌黑的长头发披在肩上,半拉开拉链的贴身外套下是白色衬衣,下身穿着微微带点白色的淡蓝色牛仔裤。我看过三毛在马德里拍摄的一张照片,穿着与今天几乎相同的装束,斜靠在公寓的沙发上。公寓的窗外是其他的公寓,而三毛的眼神中包含着无限深情,她的思绪也似乎早已跳出这都市的丛林。照片中她随意但优雅的姿态让我想起某位女影星,但想了好久又不知道是谁,没有一个其他的人会有那么深邃而略带忧伤的神情。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,它被我放大成海报现在还贴在墙上。从第一眼看到那张照片时我就一直在想,为什么三毛可以有这么充沛的感情。这种感情能让她去追求一个更完美的世界,但也会害了她。

眼前的三毛用手托着脸颊,专注地读书。我想三毛的生命中有三样东西是她在乎的:旅行,读书,还有爱。我不敢打扰她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抬起头。她看见了我,嫣然一笑。那一刻,她笑的那一刻,全世界都消失了,只剩下她,那就是至美了。她真的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美女,但她整个人显得很有灵气,有灵气又不失深沉。在撒哈拉一年的风吹日晒让她的皮肤变成漂亮的健康的古铜色,也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很成熟,不再是曾经那个倔强的少女。正是这样的笑容,让多少有幸认识她的人神魂颠倒。三毛从小到大从来不缺追求者,其中有很多文化涵养非常高、与她有共同语言的人,然而她选择了荷西。也许在她的价值观中,“真”才是最重要的吧。我承认在后来的旅行中我一直被三毛吸引,但那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崇敬。我的精神境界至死也不可能达到三毛的十分之一,所以那种感情,也许是忠诚的教徒对圣女的感情吧。

她微微站起来。“真高兴见到你,米夏!主编老说你是最棒的摄影师。听说你是中国通?”“在台湾呆了很久,简直把这儿当成第二故乡。我非常喜欢中国的文化,当然,更喜欢中国的美食,尤其是饺子。”

接着我们谈起之后的行程,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三毛在给我讲那些知识,就像幼儿园老师耐心地给小孩子讲解一样。“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?”“大学学的东西,恰巧没忘。而且之前我做了功课。”很多人觉得如果自己也能到处旅游的话,写出来的文章绝不会比三毛差。但三毛的旅游从来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,每次旅行前,她都下足了功夫。“在美洲的时候,千万不要老给我拍照,多照当地人。”当时我答应了,但我后来并没有做到。三毛真的在用心观察,在她眼里处处都是风景。她走路的样子,她寻觅的样子,她眼睛里流出像小孩子一样的光彩的样子,是最漂亮的风景

聊得差不多了。她说:“你陪我去教堂吧。”这我才记起来,她是虔诚的基督徒。她坐在木质长椅上,双手合十,紧闭眼睛,我就在一旁看着她。她坐了很久。我知道,她在冥想,人只有在冥想的时候,才最接近上帝。我转过头去看灿烂的冬阳,看阳光照在彩色玻璃上形成的彩虹。而当我再转过头来,三毛已泪流满面。我想冲到她面前,但我克制住了这个冲动。在白天,在人前,三毛永远是那个乐观积极的三毛;但在夜晚,在她冥想时,痛和孤独便无法克制地涌上心头。这不是做作,只是因为三毛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吞了。对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子,上帝还如此狠心。

我送三毛回家,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。我多么想帮她一把,但她的痛,只有她自己能解。她眼睛里未干的泪水反射着太阳光,她的痛,我懂,也不懂。我能做的,只是向她投去一个关切的目光,给她一片宁静。

在美洲的半年里,我基本上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。如果我有她一半敏感、充沛的情感,我都有资格去安慰她。然而这世界上像我一样没有能力安慰她的人太多了。在她最后的时光里,哪怕有一个人真正懂她……

当我从广播里听到她的死讯时,我并不是特别震惊。她早晚要走上这条路的。人们看三毛,就像看毕加索的画一样,看不懂,但就觉得有某种魅力。对于普通人来说,这就够了,能够欣赏那种美。只是三毛,她也太苦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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